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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1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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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六這日一大清早,天還沒亮起來,章家這邊已經一切就緒,孝子賢孫前頭開道,撒著紙錢領著棺木,還有一大群來送葬的親朋好友們,以及前來做水陸法事的能人們。

當然,章家要比別人家多一個特殊人物,那就是安半仙。

其實按理說,風水先生還真不用跟著出殯的隊伍,只因通常情況下,風水先生要做的事情多半是選找風水寶地,選好具體建造墳墓的位置,還有安排好出殯的日子、落棺的確切時辰等等。

但誰讓安父多了一道程序呢?

他跟他閨女說,每一次都會在墓碑前刷上光環,其實這個說法是他自己的理解,但還有另外一種理解。

感覺就跟在給墳頭開光一樣,只是這個說法不太好聽,他就學著人家手游裏的說法,改成了刷光環。

反正就是這麽個意思,前頭那些繁瑣覆雜的流程,其實全都不重要,獨獨最後一個刷光環,才是至關重要的。

但形式還是要走一遍的,不然怎麽顯得他比旁人更神神叨叨呢?

原本,章家對老太爺的喪禮就很重要,還在靈堂停棺時,就將一切做到了極致,連帶老太爺躺著的那個棺木,都是有年頭的上等好料子。除此之外,那是該省的地方一樣都沒有省,要是不知道章家的內情也就罷了,知道的都在暗地裏琢磨著……

咋滴?日子不過了?

雖然這麽說有些殘酷,但在絕大多數人的心目中,活人還是要比死人重要的。這人都沒了,再說章老太爺的壽數也不算短了,好像都已經六十七八了,擱在這年頭,上了六十歲都算是高壽的。

在這種情況下,追求風光大葬是沒錯,但將家底全部壓上去,是不是就有些離譜了?

但凡知曉內情的賓客,都忍不住在心裏盤算了一遍。

自打三年前,章老太爺越來越糊塗後,新的一家之主章孝義章老爺,壓根就沒辦法撐起這個家。

原本,只要他老實一點,不會做買賣也是可以盤出去的。像商船就可以租給別人做買賣,或者幹脆賣掉也能收攏一大筆錢。做著買賣的店鋪也可以將原先的買賣結束掉,轉手租出去照樣能吃到租子。或者將活錢收攏一下,多多的采買田產,當個小地主也是很好的選擇。

可當時,才剛到而立之年的章孝義,卻是早已按耐不住一展身手的想法,一接過家中買賣,就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。

結果可想而知,畢竟章家已經敗落了。

甚至用錢大富的話來說,沒點兒本事都不可能在短短三年時間裏把家產敗落到這個地步。

錢大富是有怨念的,按說他跟章孝義相差了十來歲呢,兩人也沒有任何過節,就算有好了,那也是章老太爺拿錢大富舉例子,對於章孝義而言,錢大富就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。

然而事實上,章孝義對錢大富反而沒有任何怨念,是錢大富煩死了這個敗家子。

原因有些奇葩,去年那會兒還沒有過世的錢老太爺,雖然那會兒身子骨已經不太好了,幾乎走不動道兒了,但他依舊聽說了老友家的事兒。於是,趁著自個兒的精神頭還行,他見天的將錢大富喚到自己跟前,拿出最後的力氣罵兒子。

‘你要是敢在老子死後敗光老子辛辛苦苦賺來的錢,老子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!’

‘看到沒?章家那個就是你的經驗教訓!你娶媳婦兒晚,生娃也晚,要是我那大孫子以後不學好,老子從地裏爬出來也要收拾你!’

‘記住了啊,守住家業!要守住啊!’

反正直到錢老太爺咽氣之前,都還在嘀咕這個事兒。別家老人過世前,留下來的臨終遺言,無一不是對這個世界的留戀,對家人後代的不舍。獨獨錢老太爺他不按牌理出牌,臨終前非要老妻當著他的面,拿戒尺好好的收拾了一頓兒子。

看到中氣十足打兒子的老妻,以及疼得五官扭曲卻不敢逃跑的兒子,錢老太爺心滿意足的闔眼離去了。

你說這叫錢大富怎麽能看章孝義順眼呢?能直接打擊報覆,已經算是他有理智了,畢竟人家章孝義也不想當這個敗家子,但道理誰都懂,就是不能攔著他怨念。

於是,這次也不知道是趕巧還是錢大富故意為之,反正章老太爺人沒了,他壓根就沒來靈堂祭拜。

盡管錢大富本人沒來,但錢家還是派了人過來的。有安父熟悉的錢管家,也有上一次給錢老太爺壘墳頭時見過的錢大富兒子。

錢家少爺今年才十五歲,光瞅著那模樣,完全看不出來那是錢大富的兒子。

當爹的膘肥體壯,當兒子的卻是個玉面小生。

對此,安父認為這是兒子長相隨娘,然而錢管家卻私底下告訴他,錢少爺甭管是模樣還是身段,簡直就跟錢老爺年輕時候一模一樣!

安父:……

時間確實是一把殺豬刀。

看到錢家人,安父還上前略聊了幾句,錢管家表示少爺也就是過來祭拜一下,算是全了兩家的情分。但出殯那一日,只有錢管家會帶人過來,算是湊個熱鬧。

跟錢家做法類似的,還有很多人家。

因為安父得到消息趕來縣城時,已經是初四傍晚了,因此他並不清楚前頭幾日是否有章家的故交親自前來拜祭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初六出殯這一日,盡管來送葬的人不少,但放眼望去,除了章家的親眷外,賓客皆是體面下人的打扮。

所謂體面下人,多是指各府的管家、鋪子裏的掌櫃,也有個別讓遠親來代替的,總之完全沒看到正經主子。

哪怕安父不清楚章家的現狀,都能猜到章家非但敗落了,還在故交心中沒了份量。

所幸,章家早已出嫁的四位姑奶奶都趕來了,在送葬隊伍裏,哭得傷心不已。

但所有人都沒辦法跟章孝義比。

這位被縣城商戶圈子裏,蓋戳為敗家子的章老爺,從老太爺沒了之後,就一直跪在靈堂之上,從嚎啕大哭到泣不成聲,最後甚至幾度哭到暈厥過去,將一個悲痛欲絕的大孝子表演得淋漓盡致。

安父一面跟隨一面看戲,看的就是被兩個身強體壯的下人攙扶著走的章老爺。

說真的,挺不容易的,畢竟從縣城章府走到章家祖墳,路程不是一般般的遠。偏生習俗就是如此,送葬是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往墳地裏去的。當然也可以用車馬運送,只是如此一來,就顯得心不夠誠。

像章孝義章老爺這等驚天動地的大孝子,肯定是不願意這麽幹的。

走了足足一個多時辰,從天微亮走到了天敞亮,一行人終於到達了章家祖墳外頭。

瞅著煥然一新的章家祖墳,安父嘴角微微抽搐。

但已經到了他的主場,那必須得上呢!

跟上次來截然不同,這裏早已被安排妥當,不光章老太太的墳頭被修繕一新,章家其他先祖的墳墓也被打掃修繕過了。就連原本被枯枝爛葉完全覆蓋的小道,也已經被收拾幹凈了,加上這會兒都已經四月裏了,天氣也早已轉暖,陰暗恐怖的祖墳裏徹底變成了陽光明媚的風景地。

安父對著這前後幾乎判若兩地的章家祖墳,忍不住在心裏腹誹。

而章孝義則是悄悄的松了一口氣,覺得這個錢花得值。只是一口氣剛松出去,隨即他又將心提了上來。

假如按照安父所說的那般,單純只是修一下章老太太的墳頭,再找人打掃一下,那確實是花不了多少錢的。哪怕算上請人念經、捐香油錢、做水陸法事等等,全加在一起,對於章家來說,那都是小錢。

然而,章孝義卻是將整個祖墳都修繕了一遍,連原本泥濘的小道,都讓人采買了鵝卵石,仔細的鋪設妥當。還有章老太爺喪事上的花費,總總加在一起,那就不是一筆小數目了。

倒不至於連日子都過不了了,但確實這一筆錢出去後,直接傷筋動骨。

但他還是這麽做了,非但如此,還準備了一樣厚禮,位於昌平鎮附近的十畝良田,打算拿這個當作是讓安半仙為他做法發財的謝禮。

之所以拿十畝良田當酬謝,是因為他確實拿不出那麽多現錢了,十幾兩乃至幾十兩銀子是沒問題的,但他覺得拿不出手。贈送田產就不同了,那些是早些年老太太置辦下的,每年的出產也不豐厚,但田產本身是值錢的。尤其最近這些年洛江縣一帶那是風調雨順的,上好的良田已經賣到了十五六兩銀子。

尤其是連成一片的十畝良田,那根本就是有價無市的,拿著錢都不一定能買得到。

甭管怎麽說,這都是一件非常厚重的謝禮了。

不過,這麽一來,章孝義可真的是孤註一擲了。

如果做法失敗,他沒辦法像錢大富那般發財、發大財,那麽章家就完了,他也徹底完了。

抱著這樣的想法,他目光死死的盯著安半仙,在順利落棺後,半仙親自上前,蹲下身子用雙手捧起一捧土,灑在了棺木之上。

……

安父就是意思意思的蓋把土,除了他之外,跟章家關系密切的人,也會這麽做。等這個流程都走完了,就是真正幹活的人,拿著鐵鍬一下又一下的將土填上,把墳包壘起來。

及至一切都已完成,墓碑也已立好,後代皆按照長幼順序拿著香燭虔誠的繞著墳包走了一圈,挨個兒在墓碑前磕頭後,終於舞臺又交給了安父。

這個時候,章孝義已經完全站立不住了。畢竟在靈堂上跪了好幾天,又哭了好幾日,雖然肯定是吃過喝過的,但到底不曾好生休息,再加上走了這麽久的路,他徹底撐不住了,半跪半坐在地上,拿手捂著臉不斷的哭泣。

他的四個姐姐也陪在他身邊,當然還有他的妻兒。

安父倒沒關註這些,他也不會當著這麽多親朋好友的面,直接詢問,餵,你想求個啥特效?

不可能的,章老爺也是要面子的,這畢竟是他親爹的落葬之禮,哪兒能大喇喇的說,我要發財、發大財!

但安父還是了解了,應該說是提前了解過章孝義的需求。

說白了,就是想成為錢大富第二。

這個夢想還挺偉大的。

回想一下錢大富,他確實是發財了,但麻煩事兒還少嗎?進了縣衙大牢、被縣太爺提審用刑、還在牢房裏過了一個終生難過的跨年夜。

簡直就是犧牲小我成就大我,苦了錢大富一個,造福了錢家所有人。

既然章孝義有這份心,安父決定成全他。

對準目標,開啟光環……

安父回憶著上一次的程序,不是錢老太爺那次,還有往後一回,是別的鎮上的。那家給的錢不算多,但安父還是接受了那一單,只因對方沒有特定的要求,反正就是祈福唄,求先人保佑自己。

於是,安父給那家的當家人刷了個長壽。

這玩意兒短時間還看不出來,畢竟那人瞅著也就五十幾。既是長壽,不到八十能算長壽嗎?像章老太爺這樣的,只能算是正常的壽數,遠不在長壽之列。

沒有特定的祝福就很容易,隨機嘛。

假如想要求個有針對性的祝福,那就要看運氣了,一次不行倒是可以試第二次,只是兩個光環不可以同時存在,後刷的光環會覆蓋掉前面那個。

這也是為什麽安父之前總是勸錢大富好好考慮一下,遷墳不是唯一的選擇,完全可以換一個光環嘛!

但還有一個問題,安父每天的刷光環次數,被限定在了三次以內。

也就是說,如果連續三次都沒有刷到對方心心念念的特定光環,要麽等第二天再來,要麽就這樣吧。

安父的預想是,三次都沒中,就代表老天爺不讓章孝義發財,那就沒辦法了,最後刷出來的光環是啥就算啥,他也沒轍兒。

……

在經過了冗長的“只動嘴皮子並不出聲”的瞎念叨後,安父終於出手了。

第一個光環是什麽呢?

安父定睛一看!

鐺鐺鐺!

啥都沒有。

這不就尷尬了嗎?還好,除了他本人之外,誰不知道他幹了啥,最多也就是看到他念念有詞了半天後,突然兩眼一睜,然後就沒有然後了。

安父眨巴眨眼睛,看著並沒有刷上光環的墓碑,陷入了長久的沈默之中。

旁的人雖然也看到了他在墓碑前面發呆,但也沒人出聲催促,主要是大家也不知道他咋了。

又過了片刻時間,安父重新開始做法,再度念念有詞。

不同的是,這一次他沒有完全將眼睛閉上,而是半瞇半睜著,活像一個忘戴眼鏡的高度近視眼,然後又一次召喚出光環往墓碑上一丟。

這次,他真的看清楚了。

光環是有的,而且他也非常準確的丟到了墓碑之上,還是格外精確的落到了墓碑上章老太爺的名諱上面。

然後,光環消失了。

安父再度陷入呆滯之中。

假如他的金手指劈叉了,那難道不應該直接連光環都消失嗎?為什麽明明有光環,也準確的落到了墓碑上,卻突然沒入墓碑消失不見了?

難不成墓碑還能吃掉光環?

迷茫的看了墓碑好一會兒,安父遲疑的轉身看向章家的人:“呃,我能問一下,你這個墓碑哪兒買的?找誰刻的字?”

章孝義這會兒還半跪半坐著呢,乍一聽到安父這話,楞是沒緩過來,還是一旁的管家幫著回道:“是城北的那家劉巧匠,石料也是他家買的。對了對了,跟去年過世的錢老太爺用的是一樣的,這是我家老爺特別叮囑過的。”

噢,錢老太爺同款墓碑啊!

那就沒事兒了……

才怪!這事兒大發了!

假如說,墓碑和刻字都沒有任何問題,那為啥會吞了他的光環?這個難題要是不破解,他還怎麽在風水界混下去?

安父的表情管理能力還是很過硬的,哪怕心中驚濤駭浪,也楞是沒表露出來。

他只一派淡定的轉身面向墓碑,心裏把各路神佛都念叨了一遍,最終凝神靜氣召喚光環……

biu~

丟!

常言道,事不過三。安父瞅著再度被吃掉的光環,這次他不猶豫了,他選擇躺平放棄。

“這單買賣我不接了,我放棄,你們另尋高明。”騙人是不可能騙人的,他可是一個有原則的神棍大忽悠,“先說好,我技不如人,這次一文錢都不收,告辭!”

上次的錢是幫著看章老太太的墳頭,因此屬於特地跑一趟的辛苦費,並不是祈求先人保佑的錢。

而這次的錢,還沒有結算呢,安父琢磨著,要麽就是他這邊出了問題,要麽就是章家出了問題。但人生難得糊塗,做什麽非要刨根究底呢?

溜了溜了!

丟下一群目瞪口呆的章家人以及特地前來送葬的賓客們,安父轉身拔腿就跑,看他那背影完全就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樣。

問題是,在場的還有錢管家呢!

錢家主子是沒來,但他一個管家不得過來呢?他非但來了,還帶了倆管事湊人頭,偏巧甭管是他還是那倆管事,都是認識安父的,也清楚的知道錢大富對安父有多推崇。

那半仙都跑了,他們還能忍住不跑?

“章老爺,我們還有事兒,先走一步!”

“那個這個……怎麽了啊?我也有事兒,回見回見!”

“誒!等等我們!告辭!”

也就是幾個呼吸間,除了章家和幾個姑奶奶家的人,旁的賓客全都作鳥獸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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